上個月在縣市圖書館借本小說,是琦君的橘子紅了,當初純粹是因我還蠻喜歡琦君的文字,其實也談不上真的喜歡,只因國中、還是高中時課文出現幾次她的散文篇,而特別喜歡她在感情上處理的風格,她很能呈現感情的複雜面和矛盾。

《橘子紅了》算是短篇小說集,其中一篇就是(橘子紅了),有被翻拍成電視劇,不過我不曾看過,大陸劇我有點…看不下去,或許在以前我有看過原著,有可能我就會看看電視劇。說實在的,有時我比較不喜歡看電視劇,經過一番加油添醋,電視劇可能背離了原著的單純,而且看小說比較可以讓人了解各人物的心境,以及其種種做為的無可奈何,而電視劇的焦點總在主角身上,而不是這麼客觀。

因為明天就是還書日,趁這兩天看完此本小說,我特別想分享(爸爸,好人!)這短篇小說,因為在這本短篇集中,有4篇小說,其中3篇和(橘子紅了)大同小異,倒是最後一篇(爸爸,好人!)給人一種雖是無奈又有希望之感。



爸爸,好人!

1

吃晚飯的時候,監獄裏送來一項緊急密件。我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一件「不祥」的公文。放下碗筷,急急打開一看,果然,又是一名死刑犯明天一清早要執行槍決,叫我六時到達行場所驗屍。而這名人犯的名用卻是魏朋。我的心不由得一陣痙攣,四肢都有點發麻了。是他,魏朋,魏臑畢竟要執行槍進了,啊,我的天。



在監獄當了八年的法醫師,收到這類「不祥」的命令也不下十數件,每次都使我寢不安枕,食不知味。但卻沒有一次使我的神經像今天這樣受震驚。我頭腦昏沉,喉頭乾燥,彷彿自己被解到法場,法警長的槍口正頂著我的胸膛。我的臉蒼白了,雙手捧著頭,勉強撐住垂垂卻到的身子,伏在飯桌上一言不發。



妻抱著才兩歲的小元元,正在給他餵飯,看我這副神情,困惑而又關切的問我:「怎麼你會這樣難過?」

「魏朋要執行槍決了。」

「魏朋?」妻茫然地望著我。

「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,好幾次幾乎死去,都是我把他救活過來的。可是現在司法行政部下來的命令,明天一清早,他要被提出來依法執行槍決了。」



「這真是天大的矛盾。一個死刑犯,既然患了重病,就讓他安安靜靜地死去好了,為什麼硬要把他治好,治好了再送上刑場,這不是太殘酷了嗎?」



「不,這是人道,站在人道的立場,我們當法醫的,任何重犯都得跟平常人一樣的治,那怕第二天就要執行死刑,也得給他治。何況魏朋在三審未確定判決前,他仍有一線生機的。可是沒想到我把他救活了,又要眼看他面對槍口,看他倒下去,臥在血泊中,還要檢驗他是否已經斷了氣。」



「啊呀,別說了,讓人聽了睡不著覺。」



我眼睛望著小元元,他張大了紅紅的小嘴,一口口吞著妻餵他的豬肝苗昔拌的香噴噴的飯,別開嘴笑了。他那兒懂得人世的悲讓,他那兒知道他這健康活潑的小生命,正在我們的愛撫中成長,而另外卻有無數帶罪或無辜的生敔,要被冷酷地送到死神手中。還有他又怎麼會知道魏朋,他……啊,我不能再想下去了,再想我將不能支持,因為我心中藏有一段隱衷,一段連妻子都未敢透露的祕密。



「魏朋真可能。」我幽幽地嘆了口氣。

「你這麼可憐一個殺人犯,你的心未免太慈悲了。」

「殺人的動機有時可以憫恕的。」

「他不就是一年前報上登的那個毒死妻子,又打算放火毀屍滅跡的魏朋嗎?那麼狠心,你還說可以憫恕。」



「所以我不能當法官,我的筆判不下一個死刑。」我苦笑了。

「因此你選擇了法醫這門行業,要救犯人。可惜你再慈悲,也不能把人犯從刑場上搶救下來呀!」



「是的,這就是人類的悲哀。正如科學一面在拼命發明救治絕症的特效藥,一面又拼命在發展核子爆炸、死光等殺人武器。這個罪惡的世界永遠充滿了矛盾。」



「我看你還是改行吧,你的軟心腸受不了這種刺激。」

「我不要自己開業而寧願這份苦差使,我是有我的痴望的。」

「甚麼痴望呢?」

「我不但要治療犯人生理上的病痛,我更想治療他們的心,一顆犯罪的破裂的心。我藉著治病與犯人多交談,以和顏稅色除去他們對我心理上的隔閡。我發現除了少數真正惡性重大、不知懺悔的以外,大多數都還是悔恨不已的。他們的犯罪也有許多客觀的因素,這種 因素,也就是法官量刑輕重的依據了。」



「魏朋殺死妻子,固然是恨她變心,可是他不該再放火毀屍滅跡,手段未免太毒了。」

「他如果不著手放火,而馬上去自首的話,至多判一個無期徒刑。」

「你說他心不壞,卻做這樣的壞事,他為什麼不自首呢?」

「很難說,人,誰不怕受法律的制裁呢?」我遲疑了一下,又喃喃地說:「也許是因為捨不得親生兒子。」



這時,小元元正因為我們只顧說話,忽略了他,他搖搖擺擺地滿屋亂轉,不小心跌一個大筋斗,生氣地哇哇大哭起來。妻連忙跑去把他摟在懷裏,哄著拍著。



「大人犯了罪,可憐的是孩子,他這一死,孩子怎麼辦呢?」妻把孩子摟得更緊些,彷彿深幸自己的孩子正在充分享受著母愛。小元元漸漸在她懷中睡熟了。我呆呆地望著他蘋果樣紅潤的臉蛋,心頭思潮澎湃,而魏朋那一臉熱切渴望的神情,又不禁浮現在我眼前。我想起了魏朋有一晚上在病監中對我的託付……





2

那是一個大雨如注的傍晚,衛生課送來一個緊急通知,說有一名犯人忽然昏倒了,叫我馬上去急救。我連雨衣都來不及穿,就急急忙忙躒上吉普車趕到看守所。我一看原來是魏朋,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,他已不止一次替他診治過,所以對他很熟悉。他這時面色蒼白如紙,額上冒著一粒粒的冷汗,牙關緊閉,四肢直直地躺在病床上,看去就跟死人一樣。我解開他的衣服,聽了他的胸與脈搏,立刻施行急救。一針強心針注射下去,他漸漸地甦醒過來,睜開迷矇的眼睛無力地朝我望著。半晌半晌,他好像認出是我來,嘴唇抽動了一下,微弱地哼了一聲。



「你靜靜地養一下神,就會舒服的,心裏千萬不要緊張,等會兒我再給你吃藥。」我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聲地說。



他點點頭,又閉上了眼睛。



我三個指頭一直按在他的手腕上,聽筒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胸部。也許是醫生的這份關切使他瀕於癱瘓的心得到一點支持,他似乎恢復點兒力氣,不時撐開眼皮望望我。我看出他疲疺而遲鈍的眼神中,卻燃燒著一股強烈的希望。是的,他渴望著生存,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,仍掙扎著要活下去,活下去總歸比死去的好。我心中感到萬分不忍,用按脈的手撫著他的手臂說:「你放心,閉上眼睛一下,我不會走開的。」



他又點點頭,感激我懂得了他的意思。



這一晚上,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,不時給他注射與吃藥。十二點的時候,看守所長也特地來看他一次,問我他的病情如何,我說不會有危險,他才放心地走了。我疲倦地伸個懶腰,收拾下藥箱正打算走,病人喊了又一聲:「鄭大夫,您看我不會就這麼死了吧?」



「不會的,你不要胡思亂想,心臟病不是沒有救的,只要你放寬心。」

「可是我的二審判決還沒下來……」他呻吟地說。

「也許法官會憫恕你,改判你無期徒刑。」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對他說這樣的話。

「無期徒刑,那也是終身監禁啊,我就再也不能跟我的兒子在一起了。」

「他長大了,可以時常來看你的。」

「不行,我不能讓他知道他爸爸是個殺人犯,殺死他親娘的人。」他啜泣起來了。

「你不要這樣,不然我的藥就白用了。」他情緒如此激動,我知道自己

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.缺二頁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



只有一個意念,就是必順完成我的計劃,要她死。



「她洗好臉回進臥室,我就緊閉眼睛裝睡。她坐在床邊,點起一根香煙抽了一陣,打開乳粉罐子沖牛乳。行了,她中我的計了,她加了好多好多奶粉,拿那熱水瓶裏有毒的開水沖和,然後一飲而盡。就這一杯又甜又膩的牛奶,使我獲得了報復的滿足,也使掀靈魂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。



「我聽她發呻吟聲,我的心開始發抖。「趕快送她上醫院罷,現在馬上送去還來得及。」我這樣想,可是另一個聲音卻在我耳邊響著:「別後悔,傻子。你看她多麼厭惡你,她已經不是你所愛的妻子了。讓她死吧,讓她快快死去吧!」於是我躍而起,抱了孩子衝出大門,又把門反鎖起來。一直奔到朋友家,告訴朋友妻深夜跑了,我要去找她,請他看顧孩子,我自己又跌跌撞撞的走回來。一路上,我彷彿聽見她在痛苦地喊叫,我要奔回去救她,馬上救她是來得及的。可是她對我那副不屑的神情,冰冷的面孔,頓時顯現在我的眼前。那聲音又響了:「傻子,你別心軟,讓她快死吧,她和別的男人摟抱在一起,你受得了嗎?」啊,我眼前一陣天旋地轉,我再也支持不住,在一處牆角裏,我倒下去了。蜷伏了很久很久,才掙扎起來,晃晃蕩蕩地回到家,打開門,就看見她身子倒掛在床沿上,臉朝下,衣服全撕裂了。她----已經斷氣了。」



說到這裏,他已經疲乏得氣息悠悠,我實在不願再往下聽,搖搖頭阻止他說:「你別再往下說了,休息吧!」



他卻像沒有聽見,只顧繼續地喃喃著:「鄭大夫,您不知道,一個人只要一失足跌進深坑,就會一直往下沉,直到沒頁。我已經跌進坑裏,卻掙扎著想往上爬,因為我想起那可憐的孩子。我不能沒有他,他也不能沒有我,我要活下去,我要撫養他長大成人。於是我想我必順逃脫法網,那只有一個辦法,就是燒掉她,連房子一起燒去。我以為這孤伶伶的房子燒起來不會危害到別家,可是我正著手放火就被人發覺了,我也就什麼都完了。鄭大夫,這一切都是魔鬼在支使著我,我已經瘋狂了。我會把自己的妻子毒死,再打算把她燒成焦炭,那是絕對不可能的。」



「幸而及早被人發覺,不然的話,你的良心將更受譴慣,因為你將危害更多的人。」我又截斷他的話。



「然而這有什麼兩樣呢?我的靈魂已經入了地獄,我的身體被判處了死刑。」

「你的事已經詳詳細細地講給我聽,是不是覺得心裏好過一些呢?」

「唔,是的。」他苦笑了一下:「在法庭上,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說過一遍,卻沒像現在對您說得這麼毫無顧忌。只是我太不應該在深更半夜拖住您聽這樣殘酷的故事。」



「沒有什麼,別忘了我是一個醫生,我忍受得起。現在聽我的話,安靜地睡一下,我也該回家了。」我關切地拍拍他的肩,把他的被子拉拉端正,就提起箱走出了病監。



一路上,陰寒的夜風吹來,我的心頭像結了一塊沉甸甸的冰,冰得我渾身都僵了。





3

我第二次去看魏朋是在他收到二審判決的那天,他的心臟病又發了,這次發得更兇。因為判決的主文是「上訴駁回,魏朋處死刑」。恐懼與失望使他更無法支持,他昏迷了整整一天,強心劑對他都失去效驗了。當他悠悠地甦醒過來時,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。我違視一圈其他的病犯,又特地回來看他。他深深地陷落在軟軟的鋼絲病床裏,蓋著一條深灰色呢毯,他的臉與毯子一樣的灰黯。緊閉的眼角流著淚水,我點著腳尖走到他床邊,他似乎聽到腳聲,勉力撐起眼皮望我一下,顫抖的嘴唇想喊我卻沒有力氣。我按住他的手臂說:「你不要動,我再給你打針,明天就會好些了。」



他的眼淚不斷地湧出來,我憐憫地說:「你別著急,十天以內,你還可以上訴的。」

他搖著頭,嘴巴只是一張一張的。

「有什麼話,等你好一點再對我說,我會不時來看你的。」

「鄭大夫」他終於喊出聲來:「我,我沒有希望了。」

「不要這樣想,你還是有希望的。」

「不,我不再期求饒恕了,我是罪該萬死,是我毒死她,我守在門口等她嚥氣的。」



我看他又激動起來,只得再給他注射一針鎮靜安眠劑,讓他睡去以後,我才離開他。等我再去看他時,他似乎清醒得多,也平靜多了。我坐在床邊給他聽心臟,他一對深陷的眼睛只是祈求地望著我,我知道他又要跟我訴說心事了。



「你已經好多了。」我收下聽筒說。

「謝謝您,鄭大夫,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像你這樣關心一個萬惡不赦的罪人的。」

「別說這種話,只要你懺悔了,縱使人世的法律不能原宏你,你的靈蒐仍可得救的。」我只得以宗教家的語氣安慰他,又在藥箱裏取出一包藥,交給在一邊的管理員:「晚上臨睡時再給他服這一片。」



魏朋看看管理員,懇求地問:「我可以單獨跟鄭大夫談幾句話嗎?」

「當然可以。」管理員立刻退出屋宇,隨手帶上房門。

魏朋枯瘦的手忽然緊握住我的,他顫聲地喊道:「鄭大夫,我大概不會有活的希望了,肯答應一個垂死的懇求嗎?」



「什麼事?你儘管說吧!」

「您肯答應照顧我的孩子嗎,我可憐的孩子。」

「我答應時常去看看他,我會照顧他的。」

「不,不止如此,」他抬起半個身子,渴切地問:「您能收養他嗎?」

「收養他?」這突如其來的要求,使我一時怔住了。

「是因為我是個殺人犯,你不肯收養他嗎?可是你有這麼好的心腸,你不會計較這個吧!」



「不是的,不是為這個,但我必順先跟我妻子商量。」

「您有孩子嗎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那您就收養他吧,他是個好孩子,他絕不會像我的。而且他長得又結實又聰明。他需要一個好好的家庭培植他,慈愛的父母撫養他。鄭大夫,跟您太太到我朋友那兒看看我的孩子吧!他真可愛,我不會騙您的。我 相信您 太太一定也是位好心腸的人,她一看見孩子褘會喜歡他的。」



「好,我們一定去看他,你心養病吧!」

「那您答應收養他嗎?」

我沉吟了半晌說:「原則上我答應你,但我無法完全作主,因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。」



「您能這麼說,我就放心多了,大夫,一切都在您了。如果我的孩子能有您兩位做父母,我死也瞑目了,我就不再打算上訴三審了。」



「這是最後的機會,你仍不能放棄的。」

「我並不想再無恥地偷活人世,我只是為了放心不下孩子。」他幽幽地嘆了口氣,眼淚又滾落下來了。



在回家的路上,我心情矛盾萬分,我在躊躇是否把真話直率地告訴妻,讓她跟我去看魏朋的孩子。可是我怕她不會肯,她不會原諒一個殺妻兇手的。因此我不敢告訴她真相,我必順安排一個合情合理的情況使妻內心不起反感。於是我先按魏朋告訴我的地址,找到他朋友 陳 君。那是一間簡陃的違章建築, 陳 君在附近擺一個燒餅攤,他坐在那兒看小說,一個孩子邊啃燒餅邊在地上抓爛,他一定是魏朋的兒子。我一看到他,心中就有無限愛憐,我 向陳 君說明來意,懇切地告訴他,為了孩子,請他只告訴我妻子,孩子的父親病在醫院裏,母親死了。 陳 君萬分感激地點頭答應了,我才滿意地回到家裏。



吃午飯的時候,我以閒談的口吻對妻談起一個同事的朋友患重病住在醫院裏,大大又死了,一歲多的孩子沒人照顧,非常可憐,只得暫時寄在鄰人家裏,而鄰人又是單身,不能長久撫養他。妻的同情心馬上被激發了,她說:「那我們何不把孩子抱來照顧一個時候呢?」



我連忙趁勢說:「病人自知生存的機會很少,他很想把孩子無條件送給真正愛孩子的人。」



「真的,那這機會很難得,我們下午就去看看孩子,有緣份的話,我就會喜歡他的。」她興奮地說,我知道她已經中了我的「計策」了。



飯後,她就催著我帶她去看看孩子,我心中的高興是難以言喻的。所抱歉的是我從來都對妻誠實,這是我第一次對她設的騙局,但卻是出於萬不得已。



到了那小木板屋,一推門,就看見那胖孩子高高地坐在一隻四面臨空的圓凳上,著一雙短胖腿,還得意地搖晃著,滿臉的鼻涕黏著飯米糊。手裏還捏著一塊塊硬燒飯在啃,上下四顆門牙看上去很有勁道,口水卻流滿了前襟。



「就是這孩子嗎?」妻已奔向前去。

陳君點點頭,對我投來一個感激而會心的笑。

「他母親死了有多久了?」妻問他。

「有,有一年了。」他結結巴巴地回答。

「他父親是什麼病呢?」妻又問。

「我也不…不太清楚,大概是肺病吧!」

「肺病?」妻有點失望。

「不是肺病,是肺炎,不會傳染的。」我連忙說。



妻一點也不嫌孩子髒,已經把他抱在手裏,拿出小毛巾給他擦鼻涕,擦乾淨了,更顯得白白胖胖的。孩子也不認生,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珠,只是望著我的妻子,忽然開嘴笑了。妻高興得更抱緊了他,他竟喊了聲「媽媽」。魏朋說得不錯,他們一見面就會彼此喜歡的,他們有「緣」。在這種情形下,我已經全心決定要這孩子了。



「怎麼樣?你的意思?」妻以微求同意的眼色望著我。

「一切由你決定吧?」我說,我知道她已愛上這孩子了。

「孩子很妞,夜裏從不哭,很好帶的。」 陳 君說。

「你沒有孩子嗎?」妻問他。

「沒有,我是單身,靠賣燒餅過日子的。」

「那,我們就決心要了他吧,你說呢?」妻又問我。

「好,這孩子實在太逗人愛了。」我說。

「我們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父親呢?」妻非常周到。

「這個,我想不必了,他已經全權託付我,要我給他找一對好父母。您太太這樣好,他知道了一定會放心的。」



妻已在錢包裏取出兩千塊錢,放在桌上:「這一點錢,送給你與孩子的父親,我們就這樣決定了。」



陳君起先堅持不肯,我勸他給孩子的父親買點補藥,給他添點燒本錢,他才感激地收下了。



我們就這樣收養了魏朋的兒子,給他取名叫元元,可是我沒敢告訴妻,他的父親就是殺人犯魏朋,我要永遠忘掉這回事。我只覺得元元就是我們的親生兒子,他太逗人愛了。



第二天,我特地去看魏朋,趁著管理員不在,我激動地捏緊他的手,悄悄地告訴他說:「魏朋,我們已經把孩子抱回家,決心收養他了,你放心吧!」



「啊,謝謝您,謝謝您,鄭大夫,叫我怎麼報答您呢?」他感動得哭起來,我也不禁熱淚盈眶了。



「我放心了,鄭大夫,現在我不再期求活了,就是死也不足以對妻贖罪,我無顏再上訴了。」他吶吶地說。



「你仍不能放棄這最後的機會,活著總比死去的好。何況如可能活的話,是可以從頭做起,做一個好人的。」



「沒有用,太晚了。鄭大夫,終身監禁,終身在懺悔中煎熬,會比死更痛苦。」



我默默地退出監房,這一次,我的心不再冰凍,而是溫暖的。因為我懷著愛和希望,我愛孩子,我也希望魏朋本來善良的靈魂,法律能予以懺悔的機會。





4

魏朋自己果然沒有再上訴,是好心的檢察官替他上訴的,可是三審的判決仍是上訴駁回,魏朋仍處死刑,他的死期確定了。



我擔心魏朋聽到判決,被提出來埶行時一定又會昏厥過去,那麼就讓他在昏迷狀態中死去吧,免得他受苦。他並不是怕死,他自己知道這樣被處死是公平的,是罪有應得的。他過去想偷生只是為了放心不下孩子,現在他非死不可了,他也知道孩子有了依託了。我又在想是否應該讓他看一看他的親生兒子呢?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們父子見這最後的一面呢?我怎麼能把元元抱去面對一個將赴刑場的死犯呢?我又怎麼跟妻說出其中原委呢?整整一夜,我輾轉思維,不能成寐。最後,我只得把元元的照片偷偷放在口袋裏,準備帶給魏朋看。



天沒亮,我就匆匆趕到監獄,典獄長與看守所看,都已經在辦公室裏等了,他們在談著魏朋。



「他在所裏行狀很善良。」所長在屋裏來回地跺著,不勝惋惜的樣子。

「如果每個受刑人都能像朋這樣就好了。」典獄長感慨地嘆了口氣。

「人性真是有善有惡,有的至死不悟,被判處山死刑,性情變得更暴戾,更惡劣,做我覺得他們死有餘辜。」所長又說。



「這真是老子所謂:『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』了。」我也插嘴說。

「照你的看法,你是不贊成死刑的了。」典獄長轉向我。

「也不是這意思,因為我是一個醫生,我總是願意見到人活,而不願見到人死的。」

「只是因為我們的行刑政策是採取懲戒主義與報復主義的。在世道人心日趨低落的今日,死刑仍有其必要,我認為是不能廢除的。」所長一本正經的發著議論。



「不要討論這些根本問題了,讓我去看看魏朋可以嗎?」我問他們。

「他非常平靜,聽管理員說他昨晚上還寫字看書。」所長說。

「如果他不幸心臟病突發的話,將使你做醫生的心更矛盾更難受了。」典獄長說。

「為了我們的行刑政策是採取報復主義的,為了要讓他有知覺去領受槍彈穿心的痛苦,我仍不能不把一個在昏迷狀態中的死刑犯救清醒過來,然後送他上刑場。」我沉痛的說。



「我知道你心裏很不好受,現在你趕緊去看看你的『病人』吧,時間快到了。」所長催促我。「聽說他信賴你,也許這最後一次的會面,對他的靈魂是莫大的安慰。」



我急忙走到魏朋的囚房,他已經穿著定當,門前警衛森嚴,如臨大敵。他見我進來,向全副武裝的法警望了一眼,對我點點頭說:「鄭大夫,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。」



「嗯,我一定要來看你 你心裏安定些。」我的喉頭已有點哽咽了。

「我很安定,我現在已沒有任何牽掛了。」說著,他忽然顫聲地問我:「他長很好吧?,鄭大夫。」



「很結實健康,你放心吧!」我在口袋裏取出照片遞給他:「你看。」

他搶在手中,睜大了眼睛看了半天,眼淚撲漱漱地滾下來,又把照片貼在胸前,閉著眼睛喃喃著:「鄭大夫,我死而有知的話,會報答您的。」



這時,他蒼白的臉色忽然泛起紅暈,他預乎望見了比被大赦更多的希望,他被感動說不出話來。



時間已到,我只得取回照片,退了出來。在行刑場所,已為我安排山一個座位,那是要讓我眼看受刑人被提出來,驗明正身以後,由法警長砰砰幾槍畢命,再由我檢查他已經氣絕身死,然後由家屬來收屍。這樣令人難堪的差使,我擔當過不止一次。每次我總是緊閉雙眼,極力在心裏祝告:「你是應該死的,快點死吧,別再掙扎,別再依戀人世了。」可是這次,我幾乎沒有勇氣面對這個死刑犯魏朋因為他太平靜了,太安祥了。他使我懷疑死刑對於這樣的人犯是不是必要。



他從容地走到檢察官面前,聽取判詞,典獄長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,他只默默投來信賴的一瞥,然後悽然一笑說:「我沒什麼話要說了,謝謝法官,謝謝典獄長和看守所長,一個判死刑的囚犯在牢獄裏能受到如此合理優惠的待遇,是我所意想不到的,我所領受的恩惠已經太多了。」



他又特地走向我一步,以極低沉而悲愴的聲音喊了我一聲:「鄭大夫,尤其對您,我更無法說出感激的話。」



我勉強嚥下欲滴的淚水,向他伸出手去,他緊緊地握住了,我含意深長地望著他的眼睛說:「你放心吧!」



「我知道,我已經放心了。」他又悽然一笑。然後,他突然轉過身子,昂然走向刑場,我趕緊把臉轉開。我的手伸在口袋裏,緊捏著元元的照片,我的心在暗暗地哭泣了。



檢聲連響數下,魏朋已應聲仆倒下去,鮮血從胸口淌出來,當我告訴典獄長魏朋已氣絕身死時,我的心也在淌血。



魏朋死了,這個曾經由我幾次救活過的病人終於死了。他不是死於病,而是被槍彈穿過那衰弱的心臟而死去的,這是我唯一感到心痛的事。



對魏朋來說,他已經結束了痛苦而罪惡的一生,他應該可以瞑目了。可是在這個世界上,每天仍繼續不斷地在製造罪惡,每天有人被殺或送上刑場。鮮紅的血從被殺著與殺人者的胸膛裏沼沼流出來,難道血腥真要淹沒整個世界嗎?我不禁沉痛地喊了。



好心的教誨師趕來想為魏朋做最後一次祈禱,可是已經太晚了,他呆呆地望著魏朋伏臥的屍體,嘆一口氣,與我一同走出監獄。我茫茫然地問他:

「你認為一個懺悔的靈魂,一定可以得救嗎?」

「上市是最寬大仁慈的。」他嚴肅的說。

「上市仁慈,為什麼世界還有這許多罪惡呢?」我迷惑地問他。

「那是因為夏娃吃了罪惡的果子。」

我對他苦笑一下,我知道人性的善惡不是宗教家所能解答的問題。



回到家裏,妻連忙把元元抱給我,她知道這一大清早,我心裏有多麼難受。可是她不知道抱元元,我心裏更痛楚。我把元元摟在懷中,他一對無憂無慮的烏黑大眼望著我,喊了我一聲爸爸。



我把臉貼著他的腮,喃喃地說:「小寶貝,快快長大,長大了要做好人。」

「爸爸,好人。」他咿咿呀呀地學說話。

妻高興地笑了。可是我在心裏悄悄地問:「好人!魏朋難道不是好人嗎?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snare199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